新消息丨【太空独角歌剧】守星人

2023-03-15 09:10:25 来源:哔哩哔哩

过年

家里的窗子就像是经过水雾朦胧着,看不清外面,只能听到鞭炮声此起彼伏,忽近忽远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叫做“家”的空间里亮堂堂的。客厅模模糊糊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,是一个并不搞笑的搞笑小品。餐桌上陈列着父母亲手烹调的菜肴,长方形的盘子里应该是鱼,中间一只大碗应该是汤盆。

他们——爸妈就坐在我对面。

这是我们一家的年夜饭。

“吃点这个,你小时候有这个就能多吃一碗饭呢。”

面前的碗里多了枚金黄色的颗粒包裹不规则的厚片,是茄盒吧。顺筷子望去,被称作母亲的那个人,脸上勉强能看出些笑意。

“再吃点这个,我记得这都是你爱吃的。”

又有新的菜夹过来。

是鱼肉吧,我以前最不爱吃鱼。因为自己吃饭急,总有小刺卡住嗓子。甚至长大当科学家的梦想,就是为了研究出没刺的鱼。

“再吃点,再吃点……”

像是生怕自己吃不饱一样,母亲机械式的不断夹来新的菜,也不顾我是不是能吃得下,就像一架已经故障的机器,重复着预先设置好的指令。

父亲在一边抽烟,同样机械性的重复动作一直持续,让人怀疑他究竟是活人还是单纯的背景,只有附和母亲的话才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生机:“多吃点,多吃点。”

除此之外,我们几乎没有像样子的会话。

其实我也知道,自己应该在这时说些什么,但多年未归,如今父母已经与陌生人无异了。因此和父母能聊的,真的并不太多。工作,想法,追求……这些东西很难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代得到共识,多半说几句就要吵架了。但至少现在,或者说我最不想在这个时候吵架。只有不断接受,不断消化母亲夹来的好意。

鞭炮声从未断绝。

“今年过年挺热闹的。”

我说。

“是啊,好久没这样了。可能大家憋太久了。”

说完,母亲不再夹菜而是看向窗户那边。父亲忽然想起什么来,掐掉快烧到头的烟头,问我:“工作……怎么样了?”

“还行。你们呢?现在生活还方便吗?”

“我们……”和父亲对视片刻,母亲接过话头:“还好,不能随便出门倒也没啥,主要就是担心你,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
“难得和你们一起吃顿饭,过几天我又得回去了,抱歉。”

说着,我接过母亲重新填满的饭碗。

“你有你要做的事,我们能理解。”

母亲像是故意宽慰我一样,又看了父亲一眼,他像领悟了什么似的,也跟着点点头。

“来,再来吃点——吃,吃吃吃吃吃——”

吃,吃吃吃吃吃……”

笑容,动作,神色,话语,一切都卡在那里。整个人,或者说这个空间一动不动。

“停止模拟!”

我叫停全息影像的播放,走到模拟舱外。

透过外部的小窗看去,那场景依旧凝固着。贴图画面构成的“家”中,“父母”的脸几乎不见五官,身体模糊到只剩线条边框,有如古早3D游戏般粗陋的建模。桌上的那些菜也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样子。

离开模拟室,男人低头嘟囔着在飞船内部的连接回廊徘徊。

“模块受损,程序混乱,模拟数据需要重新从记忆里导入……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,也算老毛病了,也不知道我一个人得花多久才能修好。”

自言自语的习惯是多年独自生活的必备技能。毕竟人总得有点不正常,才能在更不正常的时候挺过去。

他抬起头,飞船内部的景色一览无余。白色涂装覆盖下的舱体内部像一具骸骨构成的空间,除了机器运转的微小声响之外再无别的声音,静得让耳中产生奇妙的蜂鸣,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,证明他是这里唯一有生命的存在。

观测窗口之外,宇宙深邃不见尽头。

明明这一切是那样宽广,但总有股无形的压力向他袭来,把灵魂从这副躯壳里缓缓挤出,如同压榨所剩无几的牙膏。

在被压抑得几近窒息之前,他开启了内部广播:

And if the last day of the world comes

I'd rather be with you

Another sky , before my eyes

Just like we saw together then

Like petals tumbling down

Like shadow running cross the open field

I can feel my pain in my heart

Another sky,a different path

Wish I could be with you

…………

这是他最喜欢的歌。

男人松了口气,踏着歌曲的节拍朝仓储区走去。为了找出修理用具,把那段关于春节的全息影像修好,也许明年还要用到它。

这已经是自己过的第几个新年了?他忽然想着。

过于久远的独居生活里,男人认知中关于时间的概念大体是含糊的,要是真的可丁可卯,那么一天天数过来,他的脑子早就崩溃了。但无论如何,按照地上的时间演算,今天是除夕。这对他和已经离他而去的人类文明而言,是个特别的日子。

而陪着“家人”过年,正是他每年这时例行的功课。

到仓储区还有不远的距离,两旁的景色始终没变过,清冷色调化为同样冷清的现实,不停侵蚀男人的视野与认知;

然而与家人相伴的感觉依旧他心里占据一角,哪怕那感觉已经被冲淡到只剩模糊的边框,已经无力抵抗现实的入侵。

究竟哪个是真,哪个是假,他也有点搞不明白了。

从仓库取来修理用具,男人打开模拟舱的控制部分。取出连线接入一只头盔样子的装置并戴上,试着连接自己的脑神经,捕捉关于记忆的那部分。

记忆影像生成,开始。

无感情的电子音提示下,男人感到一阵酒醉似的晕眩。

装置启动后,影像逐渐在显示器中成形,并且投影到模拟舱内部:

熟悉的家,外面的鞭炮声,父亲母亲,桌子上的茄盒……

不多时,修复已经结束,但呈现出的结果很难说令人满意。之后无论重新导入多少次,得到的始终都是那副失真,粗陋,时刻处于崩坏边缘的图景。

“果然还是撑不住了……”

这话好像不仅仅是对那份数据记录说的。

他感叹着。就像自己喜欢的某部电影说的那样,任何事物都有一个期限。食物如是,记忆如是,甚至连一颗星球的命运亦复如是。总要等待每个期限到来,无论那是悲伤的,还是欣喜的,都必须接受才行。

等待,正是自己留在这里的意义。

终于,男人不再尝试任何手段去修复。

其实他早就清楚,有问题的并非机械和数据,真正缺损的是自己的记忆。

他看向计数仪——这遍布飞船的仪器记录着他在此经过的时间——红色的数字跳动着。

快一万年了。

作为守星人,陪伴地球渡过最后的岁月至今,快一万年了。

文明,社会,节日,食物,挚友,伴侣,家庭,亲人……

人的记忆是有限的。

一万年,很多事都会忘记,这并不奇怪。

很悲伤,但并不奇怪。

守星人记事

2xxx年,距离人类逃离母星前一个月。

记忆复制,完成。

再构造影像生成中。

无感情的电子音提示下,男人被唤醒。他摘下探测针头并离开扫描仪。走下来的他依旧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,好像做了个被无数泡沫般记忆包裹的梦。

此刻他除了接触到现实的清爽,就只剩下类似洗澡过后的脱力感。

“这样就可以了吗?”

比起电子音更冷静的更无感情的话音,来自身后操作机器的女人。

“就到那儿吧。”

因为在他的记忆里,之后就是母亲哭泣的场景了。

那是他们家最后一顿团圆的年夜饭。先前还能依靠不断夹菜转移注意,但母亲很快便忍不住哭了起来。

如果是被放逐于文明之外的自己仅存的回忆,如果是今后看似没有尽头的岁月中唯一的慰藉,任谁也不会把那令人伤感的场面留下吧。

“记忆储存的事还要多谢你。虽然我们已经……”

“如果没分开的话,我会在这段记忆里吗?”

趁着程序运行的间隙,女人低声说着。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自言自语罢了。对了,记忆保留和再构筑的技术并不成熟,甚至有随时间流逝而损坏的风险,只是因为你的特殊性,‘议会’才破例许可。要知道,你的未来将意味着和人类文明的完全隔绝,直到解除守星人的一——”

只不过这些话男人并没在意,他的耳边仿佛还回荡着人类最后的鞭炮声和烟火,仿佛他还在那些声音、那些味道里徘徊:

“再吃点……”

面对反复加菜,男人不知道该干什么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已经要吃不下了……这话他没说,还是把母亲给他的茄盒和鱼肉吃光,努力记住它们的滋味。看着母亲想哭却还是微笑着的样子,他却先哭了。

“再多吃点。”

以后想吃也吃不到了。这句话在母亲的心里,可她并没说出来,仿佛这样,孩子就能够一直坐在这里陪她和丈夫吃饭、过年。

“对了,这是你的包裹。”

被冰冻的触感令他清醒,对方发出指令引导货运机器人进来,随后一只金属密封箱被放到桌面上,继续操作提取记忆的仪器。

男人打开面前的箱子,发现是冷冻的半成品茄盒。隔着塑料袋擦去上面的霜,他感到指尖一阵暖意。

“这个可以带上去吗?”

“什么?”

唐突地一问,让她把目光从显示器上移开,重新放到他……以及他面前抱着的箱子上。

背后的显示器依旧播放着刚才提取出的影像,女人看到他手上的东西,神情有些变化。

“我……尽量吧,我和上面申请一下。”

孤星

距离春节来临还有不到十个小时。

方才突如其来的伤感无需太多释怀,男人很快便从中解脱了,因为还有许多非他不可的事,比如……

发呆。

也许您觉得不可思议,那就把这种行为叫做观测地球吧。

飞船维修交给自动修复机能,生命维持装置也让他不会因高温和射线而遭到伤害,情感平衡仪更是将他的精神活动维持在绝妙的均衡状态。

没有饥饿,没有死亡,没有危险,没有不必要的愤怒,没有……好像什么都没有。可以说这这里是最安全的,几乎没有任何外力能够攻破,人类之躯的他也不存在逃出的可能。

因此,他什么都做不了。

除了自己的工作——确认地球是否已经毁灭,如果毁灭,又是在何时发生的。

但真正的观察记录也并不需要他亲自完成,一切交给行星动态监视系统就好。太空舱里只有仪器轻微的运转声音,他一动不动看着眼前。

欲言,又止。

低垂着视线,男人环抱双膝的姿态如同一颗球在失重环境下滚来滚去,和飞船里无数尘埃一样。

有时,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被放逐在文明之外的野人,却保留着还在文明社会时养成的理性和思考。这样的生活无疑是自由的,那一刻,甚至感受到了宇宙般的自由涌入碳基构造的脆弱躯壳。

他曾经全部脱光玩T台走秀,像美人鱼一样在失重之海里游弋,甚至模仿某壁画艺术中的飞天形象……

他可以做任何事!

但自由从某种意义上才是最大的监牢,宇宙的自由之中,有引力的束缚,所谓自由也只能局限在这狭小的宇宙飞船内。

漂浮在地月之间的他如同鲁滨逊,靠着来自同伴遗留的庇护所独自求生。只可惜比起宣扬殖民开拓与乐观冒险的小说比起来,自己的余生显然要惨淡得多。

因为自己不需要做任何事。

“今年,也会这么过去吧。”

虽然是除夕这样重要的日子,可对他而言依旧没什么实感,反复之前无数个春节都是从这样毫无“年味儿”的枯燥中迎来。

计时器提示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到新年了。至于他最最主要的工作——

地球也还是老样子,一切正常。

男人看向窗外,此刻窗口正面向地球的方向。轨道上悬浮着一颗生锈的超巨大铁球,已经看不出是否在转动。锈色侵蚀的表面不含任何生命,只有绝对纯粹的死寂。原本翠绿与苍蓝的地方被有毒大气侵蚀,仿佛一颗埋藏在宇宙里的定时炸弹,而他则要看守这颗炸弹直到它启动为止。

地表只剩某些痕迹,还能让人稍微分辨出曾几何时的样貌。

男人为了舒张身体,展开双脚试着随她一起行走。在当空用力迈步时,他从亚利桑那来到夏威夷……或者说大概是夏威夷的位置。

他又加快了脚步,从澳大利亚踱步到马六甲海峡,从长江跑到松嫩平原。

脑海中,畅想着自己如盘古巨人,踩在大地之上自在而行;又像逐日的先驱,随日月轮转不停奔走。

他认出了曾经的东非大裂谷,深邃的伤痕浅得如一道疤,红海停留在扩张中的某个瞬间,凝固的洋流随意塑造着干涸的海面。

这些地形,那些名字,他还记得;

那些痕迹,那些过去,只有他记得。

男人结束漫步,来到飞船总控制台,调出监测系统取出定期拍照的记录。这里记载着近万年间那颗行星的演变历程:

2956年,人类文明遗留痕迹完全消失;

4438年,最后一只啮齿类灭绝;

6324年,地表彻底被毒气笼罩;

8532年,海洋干涸,海洋生态系统消失;

9425年,最后一株木本植物灭绝;

9973年,地球完全失去生命反应……

这些都被他见证着,一步一步见证着。

男人关闭了数据,但那些记录依旧放映在脑海中。他仿佛一位家庭医生,目睹某个独居老人的衰老,近在咫尺却无法改变任何事,只能怀着悲叹不断记录近乎每一瞬的变化。

这时,宇宙的漆黑与过于遥远的星光映照下,男人眼中的地球已经与其他行星无异,失去了文明和生命的陪伴的她更显黯淡,甚至稍不留意就会被忽略。

“你也一样吗?”

这样自言自语地发问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。每当这时,他总是下意识地想起些什么,那也许是被未完全抹除的仿佛不属于他的记忆,却也是他最初的想法。

如果让你独自迎来最后的毁灭……

这时,定期播送的内部广播中,那首歌再度响起:

And if the last day of the world comes

I'd rather be with you

Another sky , before my eyes

Just like we saw together then

Like petals tumbling down

Like shadow running cross the open field

I can feel my pain in my heart

Another sky,a different path

Wish I could be with you

……

“那样的话,也未免太孤单了吧。”

正如一万年前那样,男人对地球说。

也许在他的心里,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区别。离开了文明的自己(人类),也是一颗漂浮在宇宙中的孤星。

他们,是两颗孤独的星球。

孤独的星球,却可以彼此为伴。

守星人记事

2xxx年,距离人类撤离前六个月

“为什么接受那种安排啊!”

那是对方闯进门内的第一句话。那人坐下之后抓起冰桶里的红酒瓶,毫无礼仪地痛饮起来,就像在烧烤摊踩箱喝啤酒一样。

男人倒是没什么芥蒂,他们的交情还不至于被一瓶不算贵的红酒影响。况且位于数万英里高空的悬浮房间内,男人久违地遇到了访客,他反而是高兴的。

“已经决定的事,如今再讨论也没什么意义吧。”

“‘议会’的想法都快摆到明面上了,你不可能看不透,可是为什么还要那样做?”

“抱歉。”

他只能这样回应老友的质问。

他们沉默了,访客赌气似的喝完剩下的酒,来到他旁边。他们一同看着地表,此时地球尚且还有斑点状的翠色和苍蓝,但大多已经被染上铁锈般的印记,落日时分燃烧的天空把这一切都变成了炼狱般的浑浊绯红。

四周时而有飞行器划过,留下尾焰的轨迹。

“再过些日子计划就该实际执行了,你……保重。”

“没想到这么快啊。”

男人数着夕阳中飞机云的轨迹,心里涌现出少许感动。

自有文明的数万年后,地球毫无征兆,且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最后的倒数读秒。这并非古老的预言,而是经过缜密测算的结论。幸而以当时的技术而言逃离这里并非没有可能性。只是如何找到另一颗类地行星需要漫长的实践。因此全人类登上名为“ARK”的飞船,开启漫游宇宙的历程。

但几十亿人之中,只有他留了下来,负责观测和记录地球最后的结局,以及行星终焉的形态,但这毫无疑问也是漫长而枯燥的伟业。

“一想到她会在我的关注下渐渐衰老,真是不可思议。你不这么觉得吗?”

男人笑着转身看向朋友,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哭了。

“你不该被如此对待的,这不是人类能承受的孤独。”

“不,还有她在。”

友人立刻理解了他的话语,但仅仅是理解的程度而非彻底认同:“诗人的浪漫可不会一直陪着你!人不应该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赌上一生。你只是被那些人逼得木已成舟,没得选才会这样想。”

酒精发挥的作用让他有些激动,话语里近乎强迫地祈求着想让男人承认那就是他的真实想法,但男人却指着窗外说:“如果是同样孤独的我们,正好可以结伴。”

“又是那种浪漫而不切实际的想法,又会保持多久呢?这份‘记忆’会保留多久呢?你应该知道自己的情况。”

“不,即便一度遗忘,她也会让我再次想起这个决定的由来,然后继续下去。”

彼此间无法达成的共识,已经不需要再说些什么了。那人转身准备离开,同时背对着他说:“下次会议上我还会向那些提案,试试有没有其他出路。”

客人走后,他还未从窗边离开。

“如果让你独自迎来最后的毁灭,也未免太孤单了吧。”

男人对地球说。

对饮

就在男人注视着行星运转时,尖锐的提示音将他拉回不再苍白的现实。

地球,要毁灭了。

周围的一切都提醒他这件事:

飞船内部布满了暗红色的灯光,紧急情况化作色彩将这片空间包裹起来,鲜明地宣示;提示音回荡在他所处的空间,又像对整个宇宙的通知——你的一个细胞即将坏死。

尽管未曾经历,可这一切对他而言却再熟悉不过,他曾无数次预想过这一天的到来;

尽管无数次预想,可未曾经历过这一切的他,现在心里却有些许迷惘,因为这一天到来的如此轻易和突然。

在注视了地球一万年后的今天。

男人来到监控系统的控制台前,数据显示地球的行星寿命已经到了最后,用不多时他就能一睹行星毁灭的壮观景象。至于安全自然也无需考虑,男人所在区域毫无疑问不会被波及,飞船又有相当坚固的防卫屏障,外部没有任何方式能够打破,自己也无法逃出,就像一座浮游在星海之上的监狱。

但没有任何准备的男人一度失神,过了许久才像是卸下什么似的,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发愣。

最后,这些感受被杂糅,只化作一句话从无感情的语气中吐出:

“真是份沉重的惊喜礼物。”

就连他自己也为这种冷漠感到惊讶,也许是没想过那个日子没想到来的如此轻易吧。

倒计时并没有随着杂乱无章的思绪而停歇。

“说起来,今天好像还是过年啊。”

跨越万年迎来的巧合,长达万年相伴的观测,终于万年的最后一个除夕,仿佛冥冥中有谁在安排着这一切。

是该庆祝一下吗?

是的,庆祝一番吧,为她,也为自己。

以亿为计算单位的寿命,也许星球间并不少见,但在人类的观念里应该是值得庆贺的,哪怕是毁灭。

是该把那东西拿出来的时候了。

男人离开了控制台。回来时的他,手上多了个墨绿色酒瓶。瓶身没有标签,晃动时里面的深色液体以难以预料的轨迹运动。

他忘记了这瓶酒是什么时候找到的,但应该是随着他一起登上飞船,又一同漂浮至今。可惜的是他对这些东西背后的记忆并没有印象。事实上,除了守星人的职责和少量关于家人的记忆以外,他什么记忆都没有。但有些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把那瓶酒打开过。

并非厌恶酒精的魔力,只是……

酒这东西嘛,是要在最重要也最特别的时候,和最值得的人喝的。

脑海中,一个声音这样告诉他。

那么现在应该是时候了。

重力模拟的运行之下,酒杯摆在男人面前。正对着观测窗口,他捏着杯脚轻摇几下,酒液暗红却不可思议的剔透,仿佛盛装着液态的宇宙。

该尝尝这万年不曾品味过的佳酿吗?他只是端详了一下瓶中液体,以及酒杯。他并不想自己独占这美味。

至于该和谁对饮——他看向不久后将会消失的地球。

小桌上又多了一只杯子。

也许是时候该和这个一直未曾对话过,却一直伴随自己漫长孤旅的老友来次对饮了。在迎来终末的时光中对视了无数次,这份交情值得来一杯。

“就算是马上见不到了……不对,正因为这样,这杯敬你。”

男人举杯,酒液还没接触有些发干的唇边,他瞥见一旁零落的月球。随即又摆下一只酒杯,这只杯属于轨道中忠诚的月。

月是作陪的,她和地球的交情远超过自己,也最有资格得到这第三杯酒,并不需要她说什么,只要在那里就足够让这场宴饮增光添彩。

“喝吧。”

男人先干为敬,第一杯酒喝下。

久未被酒精锻炼过的他只是觉得脸上有些热。眼前的地球更加分明,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清晰通透,眼中的世界也从未如此鲜明过,那颜色都流入酒杯里。吐出一口热气,男人看着地球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。

他想再多看看她。

自己从未真正凝视过她,认真地端详过她。只知道这是风烛残年的老人,被人类抛弃的孤独之星,但这就是她的全部吗?

孕育了我们之前的你究竟经历了什么,有多少你的秘密是逃走的我们还不知道的?

但他依然沉默,酒的润滑还不足以撬动舌关去询问,也许询问也并不能带来任何结果。

目光,继续随飞船与地球的转动而游走。

这份共处的时光还有多久呢?男人努力不去在意,他不想去看那堆诅咒般的数字。因为与其一分一秒斤斤计较个没完,杯中酒眼前事反倒更加真实,这才是他经历过的“世界”。

耳边依旧是倒计时的尖锐鸣响。

一定是自己还不够醉才会计较这些,那就再喝吧。

第二杯酒喝下。

他的头开始发胀,膨胀到要爆炸出新的宇宙。也许是受不了飞船内的沉闷,他打开透明装置,让整个飞船透明化,宇宙十方都从他这个质点延伸。

漆黑的宙之海里,他比微尘还卑微。只不过他是有思想的尘埃,无数思绪头脑内延伸,触手般伸向宇宙八荒,但这思想也逐渐被星辰吞噬,仿佛将要消失的是他,而眼前的地球将会永存……不,没有什么事永远存在的。

宇宙和秋刀鱼一样有一个期限,地球也会在不久后消散,成为和他一样的尘埃,而那些尘埃也将组成新的,谁知道又会是怎样的一颗星球?

今年即将过去,

以后又会在哪里看到你?

他有点想哭了。

他感觉那不是将要一颗死去的星球,而是过年后不再见面的母亲。

告别的酒总是最难喝的,只是他不得不喝,否则就醉不了。

第三杯酒喝下。

月的影子缥缈起来,逐渐从眼中化作一滩灰白,地球模糊着铁锈的斑驳,流淌在星际之间,漫漫宇宙,孤舟一粟的自己此时又是什么样子呢?

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斑斓色彩,涂抹出后现代的抽象画作。醒目的黑色背景引他沉思,却零零散散不成念头,只能一遍又一遍把眼前的酒杯满上、喝光、继续添上新酒。

男人已经有些醉了,感受到苍白之外的这座囚笼竟然如此之美。这还是万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,他也想融入进去,于是——

第四杯酒喝下。

他不想再沉默了。已然和宇宙、星光,和万千色彩融为一体的他,不愿沉默。

万年来沉淀在孤独中的话语,倾诉的欲望,告知的心声,此刻如苏打里的气泡涌现。之前说的再多都只是空虚的自言自语,而现在,他想要“对话”,和地球对话。

眼眶有些湿热,他终于开口了。

面向地球,面向宇宙,第一句却是含糊不清的。没人听到,没人记住,没人听懂,地球懂了吗?他不知道。

“辛苦了,我们都是。”

这是他的那句话。

“你也是。”

片刻沉默过后,男人忽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地球,她说话了。

第五杯酒喝下,还是没能冲淡心里的惊讶。

“你也是。”

听不出性别的悦耳声音环绕着他。

地球说话了,男人觉得自己一定是醉了,或者彻底疯了。但醉了或者发发神经又有什么呢,现在的他已然不需要再继续承担任何责任,糊涂些也好。

醉了,疯了,糊涂了,这也正是他想要的,那便将错就错吧。这是他和地球最初的对话,也许是最后的。

一想到是如此重要的场合,男人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,但地球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:

“反正这里就你一个人,说什么无所谓咯,就随意些吧。”

可男人还是犹豫着,最后只是潦草地回应一句:“对不起,我们逃走了,把你丢下了。”

“生命的周期本就各有安排,这是宇宙的规律,你们无需为此感到歉意。人也只是宇宙里微渺不过的生命之一,你们难道能影响什么呢?”

“对不起,我们把你丢下逃走了……”

男人重复着,但地球一直未曾介意过:

“而且还有你在,我的老朋友。你是陪我走到最后的人,我应该谢谢你才对。”

此刻也许他还有许多话题想问,宇宙是否有尽头,你的眼中生命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,你的秘密是什么?是否有地底人?究竟怎样才能幸福快乐?你怎么看待烂片被吹上风口浪尖?

但这些话题在此刻都显得平庸而无趣,万语千言。空酒瓶的最后一滴酒,滴落在杯中,滴落成一句话:

“喝吧,朋友。”

敬这漫长旅途的终点,敬那瞬间的灿烂,敬无数个与之相同却无法见证的瞬间,敬这个宇宙的永恒。

第六杯酒,他们相对无言,只有喉咙吞咽的声音,响彻船内或是宇宙空间。

第七杯酒喝下,酒瓶已经空了。

男人已经习惯了醉的感觉,不再纠结于那些纷纷扰扰的思绪,只是享受,和地球也没有过多的对话。

喝酒就是体会循序渐进麻痹自我的过程,也许有人这样觉得,但根本不是这样。越是让酒精浸泡过的思想,才有超越了爱的真诚,才有平日里感受不到的亲切。

某个时刻,男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,尽管他还是醉着的。昏昏沉沉的心中包含着比平时更强烈的爱。他不再是自己,他不再是一个人,他不再是人类……

刹那间他的耳中充满了嘈杂,那是万物的声音,那是来自宇宙的热闹。

仰头望去,太空中所有的星体都在向他搭话。他听到一直未开口的月,正询问自己是否醉了,需不需要她的照顾;他看到半人马座热闹的庆典,群星都在竭尽全力展现自己,其中钻石星球闪耀着最美的光辉;北极星始终未曾挪动分毫,和臣下共同举杯;巨蟹小心翼翼地窥探四周,蜷缩着自言自语;武仙座在一场酒宴里喝得大醉,向其他星星夸耀那十二件伟业;他看到银河铁道上的捕鸟人,燃烧自己的小天蝎,炽烈的星云……整个宇宙都在倾听,也在呼唤。

这才是过年该有的气氛!男人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氛围,仿佛宇宙就是群星的家,今天是所有星体的聚会,她们在这个日子里联系情感,述说过去现在与不远的将来。

除了他和地球。

最后,他又把目光落在从刚才就一直保持缄默的地球。

“And if the last day of the world comes……”

And if the last day of the world comes

I'd rather be with you

Another sky , before my eyes

Just like we saw together then

Like petals tumbling down

Like shadow running cross the open field

I can feel my pain in my heart

Another sky,a different path

Wish I could be with you

……

男人哼唱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:“这是?”

“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。”

其实这里只有这首歌,他听了一万年。

“真好听,是唱给我的吗?”

“嗯。”

你,从未孤独;

我们,从未孤独;

宇宙,从未孤独。

一曲终了,他本想对地球把这些都说出来,可脑中再度感到一阵昏沉。

男人并未立刻睡去,朦胧中似乎听见地球又在说些什么,又像是静静守候着,自转时背过了脸。

他倒下,倒计时还在跳动。

守星人记事

2xxx年 人类撤离一周前

高空数万英尺的房间已经完全封闭,名义上是为了确保守星人能够安全,就连会面也控制在最低限度。

只有家属和挚友能来探视数小时。

黄昏时分,落日的光晕浸泡在屋子里。男人像是早就预料到会发生什么,提前把杯子准备好。正当他把下酒的小食从冰箱里取出时,厚重的金属门开启。

那个身影如约而至,对他晃晃手里的酒瓶。

酒液从醒酒器里倾倒,男人率先拿起杯子闻闻,岁月的芳香向嗅觉袭来。

这一周,他每天准时造访,只为和朋友分享一杯好酒,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了。

“还剩这么多啊。”

看着每次只喝一点就不再的好酒,男人感到惋惜。

“既然这么可惜,那你留下吧。”

友人的慷慨让他难以拒绝,但又深知自己以后也许不会再有喝酒的时候了:“酒这东西嘛,是要在最重要也最特别的时候,和最值得的人喝的。”

“不是还有她吗?按你的风格来说,这才是最好的酒友,等找到这瓶酒的时候就和她一起喝光吧。”

友人指指窗外,男人笑着又为彼此倒了一杯。

饮至微醺,会客时间也刚好截止。友人正要起身告别却在门口停下脚步。

“这是她托我交给你的——”

对方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把某个片状物丢给他,映射进室内的夕照让那样东西划出辉煌的轨迹,被他正巧接到。

“这是……”

男人盯着手里的CD刚想说些什么,却连同此刻的想法一齐被他的话打断了:

“今天是咱们最后一次喝酒了吧。”

“好像是啊,不过……”

听到玻璃轻微碰撞的响动,友人匆匆回头,却看到男人递来的那杯酒,他自己手里也有一杯。

“至少这杯酒我们一起喝过。”

两人相视,莫逆于心。

他们都有些醉了。

守星

男人,在宇宙中漂浮。或者说只是看上去像是如此。

他扶着头,痛苦地嘟囔些毫无意义的词句,几次失败之后才摇晃站起身来并左右环顾,来到一处装置前关掉了透明开关,飞船内再度回到最初的冷清模样。

眼前的四周从昏暗到清晰,他长舒一口气,看向身旁空空如也的酒瓶以及东倒西歪漂浮着的三只酒杯。

酒醒以后,之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,一切归复平常。没有说话的地球,没有灿烂热闹的宇宙。

只有那些零落如彩色玻璃碎片的记忆,不断割伤他的羞耻心。回想起自己刚刚的模样,他恨不得让自己也跟地球同归于尽。但宇宙中没人关注,更无所谓道德和自尊心,换言之他做什么都可以。

意识到这点后,他眼中的宇宙才真正回归沉寂,或者说之前本就是如此,一切都是他从心中溢出的孤独,为整个世界上色。

男人把视角从遥远的宇宙,美丽而缥缈的星云,转向了近在眼前的东西。

计时器闪烁着,舱内依旧死寂。

还有不久就要和地球永别了,他重新看向那颗失去了蓝色拥抱的星球。那颗悄然运转,悄然毁灭,宇宙里没有任何人为他哀悼,不为人知的星球。这一切,只有自己见证,如同限定版唱片的收藏一样让他甚至有些许欣喜。

但她又会怎样消散呢?开裂,花朵般绽放,岩浆从里面流出,像撕开的汤包,还是化为粉尘飘散,如幽灵般游荡在星系之间,还是说……

爆炸,如一场盛大的烟火。

要是一场壮观的烟火表演就太棒了!对于自己,对于地球也许这样最合适。

男人如此期望。

当然原因极为单纯——今天正是地球上的除夕。在曾经的祖国,人们都是这样庆祝。即使关于这些的记忆再模糊,那忽远忽近的鞭炮声,足以照亮夜空的烟花转瞬即逝,点亮一次次白夜。

灿烂过后,就是新的开始,新的一年。

等待的过程是枯燥的,男人不想盯着显示器上枯燥的数据,那跳动的时间让他感到烦躁不安。

因为【那一刻】到来之际,他说不定也要踏上新的旅途,作为守星人的工作宣告结束,他自由了。

与此时独自放浪的自由不同,那是他命运再次漂泊的开启,宇宙之大他可以任意而行,不再有束缚,不再被牵绊。

意识到这点时,男人忽然把目光从过于宏大的星球宇宙,转向自身。

“自由吗?”

水声从意识中划过。此时他正盯着洗面池镜子里那个形容萎靡的镜像。刚才的胡闹有些过分了,他像稍微用点水擦擦脸。

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而在这里偏执地见证呢?对母亲的临终关怀?履行使命的责任感?还是……

一万年的时光,朽烂了他许多作为人类的东西,无论是记忆还是别的什么,所剩无几的常识和理性,还在坚持这看似荒诞的工作。

他记不起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了,只知道自己是人类文明逃走后,陪伴地球的最后的人类。没有同类,没有社会,没有存在的意义,除了……

如果能再陪陪你,多好。

男人忽然不想让那一刻到来。不是面对命运变革的恐慌,也非对毁灭心存畏惧。仅仅是惧怕着之后潮水般的孤独罢了。

就像开学前为数不多的假期,就像读到喜爱的小说的最后一章,就像任何美味仅剩的一口……

除了珍惜,他没有任何方式能阻止或改变。也许只有坦然接受。只是一想到地球消失,仿佛男人感觉自己的存在也一起消失不见了。

漫长的守候已经将他们变成了一体,他仿佛从地球上看到了自己存在过的证明,曾经拥抱这颗星球的文明与生命,浓缩成他——守星人。

他就是地球,地球就是他。

男人失魂落魄,回到自己平时工作的地方。窗外的地球依旧静默着悄然转动,对自己结局浑然不知。

这让他心里一阵悲伤,对自己也对地球说出最后的告白:

“为什么直到失去你之前,才会这么珍惜啊。”

男人无力地跪倒在窗前。控制台上,推定的毁灭倒计时永远不会减缓。

自由,对自己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?

那难道不是更加煎熬的孤独牢狱吗?

他将去往何方?

她将归往何处?

男人蜷缩在座椅上,哭了。

守星人记事

2xxx年,人类撤离一年前

南极冰海之上,浮动着人类为数不多的“净土”。最后的人类聚集于此,做着逃离母星前最后的准备工作,而类似的基地还有许多。

位于第一撤离基地的中心,庄严的尖塔高耸入云,这里正是残存人类最高司法机构。今天它将裁决一件微不足道,其结果注定将湮没于历史,无人记得,即便这个文明的延续都是个问题的时代。

男人站在席位上低头沉思,仿佛周围的议论和辩驳都与他无关。长达数天的商议过后,高高在上的法槌裁定了他的将来:

有罪。

法庭对他的审判是毋庸置疑的,因为这项裁决并非依据任何既存法条,而是来自于“议会”——残余人类之中的诸国首脑组成的最高权力机关。

是权力,为他戴上了负罪的荆冠。尽管他没有任何罪名,仅仅是需要为他定罪罢了。

其罪名为,永生。

作为生物科技领域仅存的人才,男人偶然间获得了人类通往永恒的钥匙,仿佛冥府里那瓶让蛇蜕皮的灵药。

永生细胞,让被注射者永远维持生命活动,同时免疫绝大多数疾病。在对自身的实验成功后,他也履行最初的承诺,为暗中提供赞助的所有议会成员注射。但接下来等待他结局却并不出乎意料。

他没有被人们奉为贤者,而是站在受审的席位。

永生的秘密不需要多余的知情者,而“议会”的权力将永远凌驾于人类之上,无论在终焉之时的地球还是未知的新家园。

至于“罪人”的处理方式——那即便被杀死也会立刻治愈,饥饿同样无法阻止那旺盛生命力的不死之躯,然而有一种方式却最能让他彻底在文明范围内销声匿迹。

孤独。

使用当下最先端技术洗清所有记忆,只留下必要的知识和常识,随后将他和旧型号航天器随意放置在地球附近,名义上作为观测者查看地球的情况并记录,但谁都知道这份记录永远无法发出,因为这浩瀚宇宙本身就是他的囚牢,没有任何联络手段,也不存在追上人类文明的可能。

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允许被记住,在那里只有唯一的身份——守星人。

“这个名字真有够恶趣味的。”

男人得知自己的处刑,甚至无奈地笑出声来。受刑人,守星人,无聊的谐音笑话将伴随他一生。

与星球相伴,直到终焉。

判决下达后,男人被押入高空监狱服刑,期间因为过年而获得批准,在有关人员陪同下回家探望数日。

其中无数个夜间辗转,无数次失眠。每当他想起自己的将来,并未有过多恐惧,只是觉得有些悲伤。自己明明掌握了真相,也许还会让人类得到无限可能的未来,宛如盗火的普罗米修斯,最终却只能被锁在山顶被鹰啄食内脏,这究竟是谁的可悲呢?

但讽刺的是他也即将忘记这一切,连思考的权力都不被允许。

漫长的人类文明中,并不缺少普罗米修斯们的存在。或因身为人类的谦逊而被烧死在广场,或为自己的高尚买单,饮下毒酒,走得安详……然而他所要承担的,正是脱离这文明,脱离能让他得到慰藉的一切。

顶着那个恶趣味的名字,

与星球相伴,直到终焉。

人类撤离前一天。

友人走后,夜里又来了新的访客。外套下明显是女性的身形。

“你怎么来了?”

“怎么可能不来啊。”

她挂起外套,坐在沙发上继续对他说:“之前你交代的都办妥了,可能那些人也觉得对你太过分了吧,你答应的那些物品都可以带上去。”

“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不会在这里了。”

男人调侃道。但他并没有埋怨或是悔恨什么。被诓骗着研究了半生,最终又遭到无法反驳的诬陷,这些往事对他而言现在的一切都能接受了,哪怕自己的命运并非那样公平,他并非那样擅长争斗,也因此总是陷入这样的境地。

“对不起,我们……人类逃走的时候,没能带上你。”

“不如说能和地球独处也是难得的体验。”

女人叹了口气,接过男人递给她的热水杯,玻璃传递着水和掌心的温度。他们面对面坐着,什么都没说,只是让沉默从彼此之间飘过。

“哦,CD也多谢了,另外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。”

忽然诚恳的一句话让她有些措手不及,手上的水杯险些都要掉落,却被他及时接下。

“看来你身体不太好,趁着还没出发回去休息一会儿如何?”

说着他就要起身送客,但靠近她身旁的时候被抓住衣袖。

她靠了过来,隔着衣料仍旧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,以及那恳求似的目光。

“我就不能多留一会儿吗?今天,明天,以后……”

男人耳边传来让他某种情感融化一样的细语。他忽然有种想要抱住她的冲动,却还是劝她尽快离开:“天要亮了。”

此时窗外天空的确已经褪去夜色。朝阳从东边燃起火一样的云帐,把荒凉的地面笼罩着全新的色彩,仿佛此刻地球再度焕发了生机。撤离前的最近一段时间都是这样的晴空万里,广播里都说这是地球最后的眷顾。

是该走了,于是她站起身来和他并肩走向门口,并在那里告别。

“如果没有永远的生命,我们是不是就能一起离开了?”

“能珍惜现在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,正因为这永远的生命。”

说着,男人笑了,她把头偏向另一侧……看不到他面容的那侧。因为如果再多看看他的话,说不定自己就会因为这包容一切的微笑而哭出来。

这天,人类全部撤离地球,前往宇宙寻找未知的新家园。而除了文明保存旗舰“ARK”之外,还有一颗孤独的飞行器一并升空,却几乎无人注意到。

人们只在乎遥远星河,绚烂星云之间,是否有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。

全体人类撤离结束后不知多久。

男人从睡眠舱中醒来,飞船内部各项机能开始运作。无感情的电子音响彻飞船内部,把他的大脑从昏沉里彻底激活:

守星人你好,你将在这艘飞船长期生活,直至见证到地球直到最后一刻的模样。

如果这是自己的命运,自己将欣然接受,哪怕前方还是未知而漫长的岁月。男人正这样暗下决心时,提示音尚未结束:

接下来请在引导中熟悉飞船操作和功能。第一部分,生命维持系统……

处理过一大堆杂事之后,他并未觉得自己有多累。从控制台附近的观测窗口看向还有些许生机的地球,他笑了。

今后就让我陪着你吧。

男人在飞船里探索并熟悉着今后不知多久的工作时,偶然发现一张CD

“这是……”

他摸索许久终于找出播放这种过时的音乐载体的功能,似乎从未听过但有些熟悉的歌声从音响中传出:

And if the last day of the world comes

I'd rather be with you

Another sky , before my eyes

Just like we saw together then

Like petals tumbling down

Like shadow running cross the open field

I can feel my pain in my heart

Another sky,a different path

Wish I could be with you

……

以后就把这个当做定时广播吧,他这样想着,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刚刚发现的红酒。

他笑了。

烟火

新的一年,新的纪元,正从从男人此刻的哭泣中诞生。

然而偌大的宇宙并不会有没有任何事因此动摇,时间不会凝滞,空间无法撼动,只有男人的心里却有什么正逐渐改变着。但在彻底的变革到来之前,他必须注视着眼前的一切,这地球消失前的一切模样:

倒计时结束的瞬间,剧烈的光与热顷刻间在球体中膨胀、绽裂,在宇宙中没有任何声响。

那颗饱经沧桑的巨大圆球如同在炉火里煅烧过,先是从表面绽放出树状纹理,里面透露着温暖的光彩。之后那层外壳瞬间炸裂,每一片飞出的碎屑拖着流苏般的尾焰冲向空间中的任何一个方向;爆炸的火光围绕着她的中心,那个烧红的球体并未一次就释放尽自己所有的能量,而是再度迸发新的光彩,周而复始,在顷刻间的毁灭中创造着记忆中永恒的绚丽。

许久未见的感觉,那股热闹又将他变成了另一个自己——那时他还在地上仰望着天空的群星,或者除夕夜的烟火,身边还有几个人,他们是……

恍惚之中他好像记起了什么。

站在原地僵立不动的他,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躯壳内撕裂,破出,飞向那片璀璨。

无声的宇宙,无声的爆裂,在男人耳边汇成了某种熟悉的声音。是来自悠远且模糊的记忆里,鞭炮和烟花的声响,正唤醒万物走向新的未来。

“原来是这样啊,我……”

该出发了。

男人走到控制台前,轻松破解系统并打开了飞船的航行系统。此时爆炸尚未结束,他脑海中浮现着自己在儿时看到的烟火,绚烂,让人想要投身其中,感受那光彩合二为一。仿佛火光中父母也在,朋友也在,甚至喜欢过的女孩子也在。

一切,都伴随着现实中的电子音:

飞船动力引擎启动中,倒数计时开始;

计时器上,除夕夜也将结束:

5、4、3、2、1

不知不觉里,新年正式到来。

航行模式,启动。

“新年快乐,我自己。”

随后他喃喃自语着:“一万年,如今刑期也该结束了。”

至于今后的他该如何选择,答案早就在那婴孩初生般的哭泣中找到。或者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。

一万年的时光里,流浪在宇宙里的人失去了唯一的家园,失去了文明和同伴,他拥有的仅剩下自由了,现在的他可以去任何地方。

那么,就回去吧。

那个,最想去的地方,

那个,最想回到的地方,

那个,最想念的地方,

只有一个——

家,

我想回家。

男人驾驶着飞行器投身爆炸的末尾,去追逐去赶赴,那盛大绚烂的终结。他也想融入这场创造生命,毁灭生命的大爆炸里。尾焰在亿万星辰的映照下更加闪耀,如超新星爆发般壮烈。

男人如同一道流星,高速的行进中没有任何阻碍,也许是爆炸的力量让附近的阻碍都被冲散,迎接着她此刻唯一的孩子。

剧烈的震动与颠簸中,那光为他与飞行器赋予了金色的甲胄,眼前泛滥的光晕让他晕眩,无数记忆潮水般涌进脑内:模糊的,清晰的,欣喜的,悲伤的,苍白的,鲜明的,值得记住的,想要忘却的,早就释怀的,已经遗忘的……

2xxx年,人类尚未撤离的某个时间点

夜半鞭炮声依旧未曾停歇片刻。母亲早早睡去,父亲和他在烟火映照下的厨房喝着啤酒。

这是父亲和他的对话:

“我可能没办法陪你们走了,我……”

父亲在阴影里的脸时不时被烟火照得分明,那是和他相似却有更多时光刻印的面容。将手里喝光的啤酒罐捏瘪,他对男人说:“这几天好好在家里呆着,哪儿都别去。多陪陪你妈。”

“对不起。”

“说的什么话,你是我们的孩子,是好是坏我们心里清楚。大过年的别想太多,能回家看看就算尽心了。”

家,就是这样的地方啊。

男人忽然理解了父亲,理解了他年轻时一味逃离,却又在如今迫切想回到的家。

那些书上的记录:除夕过后就是新春,中国人之所以坚持这样的传统,往往认为比起元旦,春节更像新的开始,不是春节才要团圆,因为春节都要在家里过,因为家才是所有人共同的起点与归宿。

这些记录不再只是方方正正的铅字,而在他心里也有了如同人心的温度。

回家、回家……

家已不再。

他想回家。

来自地球的庞大的爱意,最后的星球爆发吞噬了关于他的一切,宇宙中已经没有人记得他。

就这样,拥有永生的男人,迎来了死亡。

但在他的心中——无论是拥有记忆的他,还是那个单纯的守护了地球一万年的他。他们的心中未曾留下一粒悔恨的尘埃,在已经无法选择的命运中,至少最后他想选择自己的结局:

就算是终焉,也让我陪你一道吧,把我们变成新春到来时最绚烂的烟花。

烟花……

好久没看过了。

于是,某颗即将彻底消逝的行星迎来了最后,又或许是最璀璨的一度爆发。无数微尘飘散在宇宙之中,那是他和地球,最后的相伴。

这次,已经不再需要记忆的束缚,职责的枷锁,自由的囚笼;

这次,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,多到几乎成为了永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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